行唐迤逦度箕山,问答碑前夕照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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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4-07 21:14:22 作者:记者:安春华

行唐迤逦度箕山  问答碑前夕照殷 

稿件来源:石家庄新闻网

  ■复建的“巢父问答碑”及碑亭。
  ■位于颖南村的女英祠。
 

 

  《“非遗”走读》系列之四十

  □文/图 本报记者 安春华

  吃的问题

  我在寒冬腊月、数九寒天里,坚持要上箕山,尽管明知道山上没有什么,我所能给出的理由仅仅是:想感受一下。在这种天气里,隐士许由怎么生活?

  汽车到达行唐县上方乡许由村(此村因许由而得名),在村民带领下沿坑坑洼洼的田间道路颠簸了半个小时,到达村北十华里之外的箕山。远望箕山,就自然景观而言,实在是没有什么,因为这一带属于丘陵区,既无高峰,也无深谷,只有一个个浑圆的小山包。箕山形状有点像簸箕,除此之外乏善可陈,目测山上好像连一棵乔木也没有。冬天植被枯萎,尽显光秃,又未见山洞,许由要想活下去,得提前储备红枣,不然真难找吃的——我心里暗暗揣测。

  像我这样的俗人首先关注“吃的问题”,也是受电影《1942》的影响。不知道“吃”这个关注点,是一针见血,还是流于偏狭?

  行唐,一般是以普普通通、穷乡僻壤的惯常印象,出现在人们脑海中的。但是,如果经常看报纸会发现,它隔几年就要“跳”出来颠覆一下你的认知,提醒你:这里不那么一般。它以“唐尧南行路过此地”而得“南行唐”之名,可谓大名鼎鼎。它的清凉寺壁画被保存在大英博物馆,可谓稀世珍贵。它流传着隐士许由的传说,可谓超凡脱俗——在民间文学类“非遗”中,相比那些耳熟能详的名人(名神)传说,行唐许由的故事,无疑最耐回味,值得看了又看。

  许由其人

  

  许由与行唐的关系,包括地名由来、史料记载、遗迹遗存,本报记者张瑞谦在他的文章《箕山颖水千古情,隐士鼻祖万代名》中已经交待(见2012年8月16日晚报)。当初我看他这篇文章,对许由产生强烈兴趣,因为故事极为精彩。这个传说,目前已列为省级“非遗”。

  相传上古时期,部落联盟首领尧帝因年事已高,欲禅位于贤人。许由是当时的名士,于是尧帝找到他,要把天下让给他。许由不接受尧帝的禅让,躲在箕山之下,颖水之阳,耕田而食,隐居起来。传说,许由不但不接受禅让,还以此为耻,觉得尧帝的话污了他的耳朵,跑到溪边洗耳朵。恰逢巢父牵牛到溪边饮水,问明洗耳的原因后,巢父毫不客气地说:“你拿这溪水洗耳朵,我还怕这水脏了我小牛的嘴巴呢!”说罢把饮牛的瓢扔下悬崖,牵牛向上流而去。

  我同事写稿还是比较客气的,要我也许就直接爆粗口了,这许由也太能装了吧。

  许由其人,最早记载见于《战国策·赵策三·郑同北见赵王》:“郑同曰:‘王之行能如许由乎?许由无天下之累,故不受。’”说许由不愿受天下繁务之累,所以拒绝了尧帝的禅让。

  除《战国策》以外,在先秦诸子的典籍中,亦有很多许由的典故,但都零碎而简略。其中,《庄子》是说的最详细的了。检索《庄子》内篇、外篇、杂篇,初步统计有9段提到许由,其中较详细的有4段,其他是一笔带过。第一段在《庄子·内篇·逍遥游》,说许由不受天下的原因:“你(尧帝)治理天下,天下已经大治,而我却还要去替代你,我将图名吗?‘名’是‘实’所派生出来的次要东西,我将去追求这次要的东西吗?鹪鹩在森林中筑巢,不过占用一棵树枝;鼹鼠到大河边饮水,不过喝满它的小肚子。你还是打消念头回去吧,天下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厨师即使不下厨,祭祀主持人也不会越俎代庖的!”

  第二段在《庄子·内篇·大宗师》里,借许由与“意而子”的对话,反对“躬服仁义、明言是非”。有的版本注解说“意而子”是虚构的人名。

  第三段比较重要,《庄子·外篇·天地》中说:“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这就说明问题了,尧是不会随便找一个农夫禅让天下的,原来许由是人家的老师啊!这一段写尧问许由:“啮缺可以做天子吗?”被许由几句话就否定了。否定的原因:啮缺太聪明了,他会把自身看作万物归向的中心而着意改变万物固有的形迹,这对天下来说是危险的。

  第四段继续表达反对人为、反对仁政的主张。在《庄子·杂篇·徐无鬼》中,许由“将逃尧”,理由是:“尧,孜孜不倦地推行仁的主张,我担心他受到天下人的耻笑。后代一定会人与人相食啊!”

  因为《庄子》一书主要为阐释思想而不是给人物立传,所以,提到的人名、地名、物名到底有没有,很难说,也没有人去深究。虽然如此,许由比啮缺、王倪、被衣这三人的可信度还是要高,因为许由还见于其他著作中,如《韩非子·忠孝》、《墨子·所染》等。有的版本《庄子》注解干脆说:除了许由,其他三人都是作者的杜撰。到西汉,司马迁写《史记》时,第一篇列传为伯夷、叔齐立传,其中提到许由,用的是不确定性口吻:“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是“说者曰”,而不是我司马迁曰。但到了晋朝,皇甫谧作《高士传》,直接为许由等人立传。不过,看《高士传》原文会发现,那些人那些事,还是从《庄子》上搬下来的。

  许由等人

  

  这么说,许由是人家庄子的人喽!其实应该这样说:或许有其人,但其事相当简单,是《庄子》著者将其丰满起来,从而成为道家思想的载体。在《庄子》及后来的《高士传》中,这样的奇人可不止一位。

  被衣,最早的高士,啮缺问道于他,他大讲一通,可还没说完呢,啮缺就睡着了。“被衣大悦,行歌而去之”,认为啮缺达到了返朴归真的境界。

  但是当尧问许由可否将天下交给啮缺时,许由却给出了相反的论调,不知何故。第二位高士王倪,也没有生平经历,就一段言论:“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淆乱,吾恶能知其辩。”他不能(不屑于)去辨别仁义、是非。王倪之下,还有巢父,此人我在《庄子》中未找到。按《高士传》,“巢父者,尧时隐人也。山居不营世利,年老以树为巢,而寝其上,故时人号曰巢父。”

  看行唐许由的传说,我以为巢父是个普通老农。看《高士传》才知道,原来他也不是一般人。他是许由的朋友,《高士传》记载了他俩之间富有戏剧性的一幕:许由爬到树上找巢父,告诉他有人想让自己坐天下。巢父说:你为什么不隐匿身形、掩藏光芒,不然就别做我朋友!说完当胸一把推开他,爬下树走了。剩下许由一个人在树上,兀自尴尬。

  “子若处高岸深谷,人道不通,谁能见子。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誉,污吾犊口。”巢父的话那么一针见血,以至于许由再也不“浮游”了。对“名”的放弃,是他人生最后一道执着的破除。

  ■原址重修的许由墓。
  ■乾隆本《行唐县志》中的许由观图。
  ■乾隆本《行唐县志》中的箕山颖水图。
 

  让之风,洁之癖

  

  当时,似乎“让天下”成风(按《庄子》及《高士传》)。有多位隐士,也有多次的让。尧想让给啮缺,被许由给否了,想让给许由,许由不要,后来又想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说话倒是比较客气,他说行啊,可是我现在正好患有“幽忧之病”,很深很重的病,正在治呢,抽不出空来治理天下啊。

  到了舜时,舜又让过好几个人。他找到朋友“善卷”,善卷说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跑到深山里去了。找到“石户之农”,石户之农认为舜真够尽心尽力、勤苦劳累的了,但是他的德行还未能达到最高的境界,“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跑到海岛上再也不回来。舜还找过蒲衣子,蒲衣子“不受而去,莫知所终”。此前,蒲衣子曾很直白地对人说:虞舜比不上伏羲氏,虞舜心怀仁义以笼络人心,获得了百姓的拥戴,不过他还是不曾超脱出人为的物我两分的困境。

  同样看不上舜的还有“北人无择”。舜找到他,他说:“真奇怪啊舜的为人,本在历山之麓从事农耕却要结识唐尧并且接受禅让!不仅只是接受了禅让就到此为止,还想用那样的丑行来玷污我。我见到他真是感到羞辱。”于是跳入名叫清泠的深渊而死去。

  历史上,尧、舜、禹都是为后世称颂的明君,但在道家眼里,他们的德行是逐级下行的。与此相对应,道家著作中的隐士(辞让者),其行为(反抗)也逐级上行,越来越激烈。许由不要天下但没有说尧什么,后来不过农耕自食。舜的时候就有不止一位隐士看不上他,彻底隐匿,甚至跳水而死。到了商汤时,辞让者以为受辱的程度,都不是洗洗耳朵能解决的,都走上了自杀之路。

  按《庄子》,商汤打算讨伐夏桀,拿这事跟卞随商量,卞随推辞了。商汤又拿这事跟瞀光商量,瞀光也推了。商汤打败夏桀以后,要把天下让给卞随。卞随当然不要。他说:“君后讨伐夏桀曾经找我商量,必定是把我看作凶残的人;战胜桀王之后想要禅让天下给我,必定是把我看作贪婪的人。”这种“不明大道”的人两次用他的丑行玷污我,我受不了。就自己跳入椆水而死。商汤又打算让给瞀光,瞀光也不要。他认为商汤废除了自己的国君,不合于道义,征战杀伐,不合于仁爱,而别人冒着危难,自己坐享其利,不合于廉洁。“不合道义的人不能接受他的利禄,不合大道的社会不能踏上那样的土地。”背着石块沉入庐水而死。

  到伯夷、叔齐的时候,周武王没打算向他们让天下,没有辱他们,但他们也还是饿死在首阳山,相当于自杀。尽管商汤、武王等在后人眼里都是顺应历史潮流,但是隐士们似乎患上了“洁癖”,为了自洁,只有一死。

  隐士,你为谁而生?

  这就说到他们存在的意义——隐士,你为谁而生?

  乾隆在位第26年的时候巡幸五台,路过行唐,留下《咏箕山》诗四首。像他这种位置上的人,管你历代文人怎么赞誉许由,我就是要说出我的看法:“兰衢翘首望云椒,小隐兴予论古遥。一任弃瓢还洗耳,巍巍荡荡总归尧。”一个“小隐”用词,已经将许由之隐界定在“隐”的最低境界,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嘛!在我心里,“巍巍荡荡总归尧”,就算是被称颂千年的伯夷、叔齐,也难以独揽圣君之清明。所以,“行唐迤逦度箕山,问答碑前夕照殷。巢许有知应抱恨,孤踪何自噪人间。”

  与乾隆不同时代但观点相通的是当代学者蒋星煜,他认为那些隐士都是个人主义者、失败主义者。他们全无服务的观念,一切只考虑自己,而且没有勇气反抗,只好躲起来。历史上有很多评价许由的诗文,一位名叫“糜元”的人曾写下《讥许由文》:尧放求贤,逊位于子。度才处分,不能则已。何所感激,临河洗耳。山居巢处,执心不倾。辞君之禄,忘君之荣,居君之地,避君之庭。欲言子智,则不仕圣君;欲言子高,则鸟兽同群。无功可纪,无事可论。

  我不知道糜元是什么时代的人,但他的思想和明代薛琇的一位客人想法一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之见君,总得恭敬,干吗出言那么狂傲、洗耳那么矫情?薛琇的这位客人甚至因此怀疑有没有许由这回事,所以薛琇写下一篇《求正说》表达自己的看法。薛琇认为“上古之君臣未必若后世之威如帝天也”,所以,许由“词状傲悖”而世人无怪,“斯当时也”。

  应该是这样的。《高士传》里“壤父”的故事可以佐证:帝尧之世,天下太平,壤父80多岁还身强力壮能干活,观者说:“大哉帝之德也。”壤父却说:“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德于我哉!”

  这就是中国最早的政治批评吧。批评,不一定是有意见,也可以是不以为然。

  后人赞誉许由多从“清足励俗”(曹植语)的角度,如清宣统年间洛阳高佑撰文说:“辟洪荒以为理,薄唐虞而不屑,二者皆天也。何则?尧舜不作,降水不伏,而天地鸿蒙,文明无所启,将与此混沌终古矣。有中天之业,无巢许之踪,而尸祝越俎,人心竟攘夺,文明将复返为混沌矣……”

  虽然“无功之功”很重要,但我认为更重要的,当是自由。许由背后站着庄子,庄子背后站着老子。一切隐士的思与行,从《老子》那里都能找到根。比如:“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一切顺其自然很好,搞那么多人为的东西干吗!

  原始社会有没有老子说的那么好,很怀疑。但老子强调的不是物质,而是精神——无牵无绊、道法自然。事实上中国古代历史正是向老子理想的相反方向发展的:物质越来越丰富,精神越来越束缚。所以上古时期一方面尧舜禹树立了人君的典范,为后世则,另一方面许由们树立了隐士的典范,亦为后世则。有人统计,历朝历代的隐士足有几千上万人,但在我看来,许由之后的那些隐士,不过是更加显露出七情六欲的普通人罢了,先仕后隐、先隐后仕、时隐时仕、以隐求仕,都是细枝末节罢了。

  先秦时期,一切典范已经树立,不论是真实的隐士、还是抽象的哲学。窃以为,所有中国人都应该感谢这片土地上“出产”了老子及他的思想。当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走向复杂——构建越来越多的规范、树立越来越多的榜样、标示越来越多的是非、运用越来越多的智巧的时候,有一位古代哲人却悄悄说:没必要吧!

  现代的心理咨询与治疗,虽是西方引进的方法,却可以从《老子》那里找到共鸣。心理医生不得不借用催眠等各种办法,使久病的人穿过“意识”的浓雾,进入“潜意识”,也就是被他忽视或压抑已久的本心。

  依循本心,获得自由。这自由不是没有“法”,而是“法自然”。许由之让位,在当时未必是轰动新闻——天下已治,人才富余,有几个人不上班很正常。随着道家眼里帝王们的离道之愈远、刻意之愈深,隐士们的政治批评、行为反抗也越来越激烈。观察夏朝之后的隐士,卞随、瞀光,伯夷、叔齐,更多是为一种具体的是非而战,因为他们的君王有“非”。而在无人说“非”的帝尧时代,有人能够不感恩戴德、能够不以为然,这可能是“人君之世”里最大的自由。

  大成若缺

  

  翻了大概9本书吧,到最后,对于民间传说中的诸多许由故事,失去了探究兴趣。但既然“非遗”保护的就是民间传说,所以应该向读者介绍个大概。在全国,有许由相关遗迹、传说、史料的地方达十几处之多,这些地方都在流传许由的故事。除了共同的那部分,其他的相当“民俗化”:采药为当地百姓治病被奉为“神圣人”;“显灵”保佑一方百姓免遭强盗及日寇侵扰;“托梦”求人不要掘其坟墓;娶当地人为妻等。在行唐许由村,71岁的村民雷发王说:“许由他媳妇是女英。我们这儿的红枣就是他两口子带来的。”

  娥皇、女英两姐妹嫁的不是舜吗?对此,行唐产业文化协会主席、行唐县红枣文化研究会会长杨平解释说:两姐妹原与许由相恋,但许由不坐天下,所以父皇又将他们许配给舜。“隐士传统是许由开的头,但我们不认为他是隐士。他没有隐士方面的理论、作品流传,他也不是躲起来自己修仙。相反,他干实事,种枣树,造福一方百姓。他是有自知之明、有自己的追求。所以我们当地的传说,把许由的形象提升了。”杨平说。

  我想起《老子》中那句话: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或许,成为一个有争议的人物,比成为众口一词的好人更有价值。又何需提升呢?

        (鸣谢行唐县委宣传部申卫霞、刘梅全、行唐县文化馆李辉为本次采访提供大力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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