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之风,洁之癖
当时,似乎“让天下”成风(按《庄子》及《高士传》)。有多位隐士,也有多次的让。尧想让给啮缺,被许由给否了,想让给许由,许由不要,后来又想让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说话倒是比较客气,他说行啊,可是我现在正好患有“幽忧之病”,很深很重的病,正在治呢,抽不出空来治理天下啊。
到了舜时,舜又让过好几个人。他找到朋友“善卷”,善卷说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跑到深山里去了。找到“石户之农”,石户之农认为舜真够尽心尽力、勤苦劳累的了,但是他的德行还未能达到最高的境界,“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跑到海岛上再也不回来。舜还找过蒲衣子,蒲衣子“不受而去,莫知所终”。此前,蒲衣子曾很直白地对人说:虞舜比不上伏羲氏,虞舜心怀仁义以笼络人心,获得了百姓的拥戴,不过他还是不曾超脱出人为的物我两分的困境。
同样看不上舜的还有“北人无择”。舜找到他,他说:“真奇怪啊舜的为人,本在历山之麓从事农耕却要结识唐尧并且接受禅让!不仅只是接受了禅让就到此为止,还想用那样的丑行来玷污我。我见到他真是感到羞辱。”于是跳入名叫清泠的深渊而死去。
历史上,尧、舜、禹都是为后世称颂的明君,但在道家眼里,他们的德行是逐级下行的。与此相对应,道家著作中的隐士(辞让者),其行为(反抗)也逐级上行,越来越激烈。许由不要天下但没有说尧什么,后来不过农耕自食。舜的时候就有不止一位隐士看不上他,彻底隐匿,甚至跳水而死。到了商汤时,辞让者以为受辱的程度,都不是洗洗耳朵能解决的,都走上了自杀之路。
按《庄子》,商汤打算讨伐夏桀,拿这事跟卞随商量,卞随推辞了。商汤又拿这事跟瞀光商量,瞀光也推了。商汤打败夏桀以后,要把天下让给卞随。卞随当然不要。他说:“君后讨伐夏桀曾经找我商量,必定是把我看作凶残的人;战胜桀王之后想要禅让天下给我,必定是把我看作贪婪的人。”这种“不明大道”的人两次用他的丑行玷污我,我受不了。就自己跳入椆水而死。商汤又打算让给瞀光,瞀光也不要。他认为商汤废除了自己的国君,不合于道义,征战杀伐,不合于仁爱,而别人冒着危难,自己坐享其利,不合于廉洁。“不合道义的人不能接受他的利禄,不合大道的社会不能踏上那样的土地。”背着石块沉入庐水而死。
到伯夷、叔齐的时候,周武王没打算向他们让天下,没有辱他们,但他们也还是饿死在首阳山,相当于自杀。尽管商汤、武王等在后人眼里都是顺应历史潮流,但是隐士们似乎患上了“洁癖”,为了自洁,只有一死。
隐士,你为谁而生?
这就说到他们存在的意义——隐士,你为谁而生?
乾隆在位第26年的时候巡幸五台,路过行唐,留下《咏箕山》诗四首。像他这种位置上的人,管你历代文人怎么赞誉许由,我就是要说出我的看法:“兰衢翘首望云椒,小隐兴予论古遥。一任弃瓢还洗耳,巍巍荡荡总归尧。”一个“小隐”用词,已经将许由之隐界定在“隐”的最低境界,所谓“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嘛!在我心里,“巍巍荡荡总归尧”,就算是被称颂千年的伯夷、叔齐,也难以独揽圣君之清明。所以,“行唐迤逦度箕山,问答碑前夕照殷。巢许有知应抱恨,孤踪何自噪人间。”
与乾隆不同时代但观点相通的是当代学者蒋星煜,他认为那些隐士都是个人主义者、失败主义者。他们全无服务的观念,一切只考虑自己,而且没有勇气反抗,只好躲起来。历史上有很多评价许由的诗文,一位名叫“糜元”的人曾写下《讥许由文》:尧放求贤,逊位于子。度才处分,不能则已。何所感激,临河洗耳。山居巢处,执心不倾。辞君之禄,忘君之荣,居君之地,避君之庭。欲言子智,则不仕圣君;欲言子高,则鸟兽同群。无功可纪,无事可论。
我不知道糜元是什么时代的人,但他的思想和明代薛琇的一位客人想法一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之见君,总得恭敬,干吗出言那么狂傲、洗耳那么矫情?薛琇的这位客人甚至因此怀疑有没有许由这回事,所以薛琇写下一篇《求正说》表达自己的看法。薛琇认为“上古之君臣未必若后世之威如帝天也”,所以,许由“词状傲悖”而世人无怪,“斯当时也”。
应该是这样的。《高士传》里“壤父”的故事可以佐证:帝尧之世,天下太平,壤父80多岁还身强力壮能干活,观者说:“大哉帝之德也。”壤父却说:“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何德于我哉!”
这就是中国最早的政治批评吧。批评,不一定是有意见,也可以是不以为然。
后人赞誉许由多从“清足励俗”(曹植语)的角度,如清宣统年间洛阳高佑撰文说:“辟洪荒以为理,薄唐虞而不屑,二者皆天也。何则?尧舜不作,降水不伏,而天地鸿蒙,文明无所启,将与此混沌终古矣。有中天之业,无巢许之踪,而尸祝越俎,人心竟攘夺,文明将复返为混沌矣……”
虽然“无功之功”很重要,但我认为更重要的,当是自由。许由背后站着庄子,庄子背后站着老子。一切隐士的思与行,从《老子》那里都能找到根。比如:“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一切顺其自然很好,搞那么多人为的东西干吗!
原始社会有没有老子说的那么好,很怀疑。但老子强调的不是物质,而是精神——无牵无绊、道法自然。事实上中国古代历史正是向老子理想的相反方向发展的:物质越来越丰富,精神越来越束缚。所以上古时期一方面尧舜禹树立了人君的典范,为后世则,另一方面许由们树立了隐士的典范,亦为后世则。有人统计,历朝历代的隐士足有几千上万人,但在我看来,许由之后的那些隐士,不过是更加显露出七情六欲的普通人罢了,先仕后隐、先隐后仕、时隐时仕、以隐求仕,都是细枝末节罢了。
先秦时期,一切典范已经树立,不论是真实的隐士、还是抽象的哲学。窃以为,所有中国人都应该感谢这片土地上“出产”了老子及他的思想。当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走向复杂——构建越来越多的规范、树立越来越多的榜样、标示越来越多的是非、运用越来越多的智巧的时候,有一位古代哲人却悄悄说:没必要吧!
现代的心理咨询与治疗,虽是西方引进的方法,却可以从《老子》那里找到共鸣。心理医生不得不借用催眠等各种办法,使久病的人穿过“意识”的浓雾,进入“潜意识”,也就是被他忽视或压抑已久的本心。
依循本心,获得自由。这自由不是没有“法”,而是“法自然”。许由之让位,在当时未必是轰动新闻——天下已治,人才富余,有几个人不上班很正常。随着道家眼里帝王们的离道之愈远、刻意之愈深,隐士们的政治批评、行为反抗也越来越激烈。观察夏朝之后的隐士,卞随、瞀光,伯夷、叔齐,更多是为一种具体的是非而战,因为他们的君王有“非”。而在无人说“非”的帝尧时代,有人能够不感恩戴德、能够不以为然,这可能是“人君之世”里最大的自由。
大成若缺
翻了大概9本书吧,到最后,对于民间传说中的诸多许由故事,失去了探究兴趣。但既然“非遗”保护的就是民间传说,所以应该向读者介绍个大概。在全国,有许由相关遗迹、传说、史料的地方达十几处之多,这些地方都在流传许由的故事。除了共同的那部分,其他的相当“民俗化”:采药为当地百姓治病被奉为“神圣人”;“显灵”保佑一方百姓免遭强盗及日寇侵扰;“托梦”求人不要掘其坟墓;娶当地人为妻等。在行唐许由村,71岁的村民雷发王说:“许由他媳妇是女英。我们这儿的红枣就是他两口子带来的。”
娥皇、女英两姐妹嫁的不是舜吗?对此,行唐产业文化协会主席、行唐县红枣文化研究会会长杨平解释说:两姐妹原与许由相恋,但许由不坐天下,所以父皇又将他们许配给舜。“隐士传统是许由开的头,但我们不认为他是隐士。他没有隐士方面的理论、作品流传,他也不是躲起来自己修仙。相反,他干实事,种枣树,造福一方百姓。他是有自知之明、有自己的追求。所以我们当地的传说,把许由的形象提升了。”杨平说。
我想起《老子》中那句话: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用不穷。或许,成为一个有争议的人物,比成为众口一词的好人更有价值。又何需提升呢?
(鸣谢行唐县委宣传部申卫霞、刘梅全、行唐县文化馆李辉为本次采访提供大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