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行——父亲记忆中的一段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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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6-26 11:01:02 作者:胡业文

1944年的秋天,县大队准备在部队的配合下端掉鬼子建在疙瘩头村的炮楼。为了摸清鬼子炮楼上的情况,一天傍晚,县武装部作战科的科长万云和县大队副大队长刘飞去了离疙瘩头村不远的顾阳关村,找我们党的干部顾长青,给他分配任务。不料,就在万云和刘飞他们刚走进顾家庄的时候,被村里的汉奸盯了梢。半夜,汉奸领着炮楼上的鬼子进了顾阳关村,把万云他们三个人一块儿活捉了。
鬼子和汉奸把万云他们三个人带回疙瘩头村的炮楼里,绑在木桩上,连夜审讯。三个鬼子站在旁边,手里的皮鞭子甩得啪啪响。一只黑狼狗蹦着跳着,汪汪地叫。
“同志们,咱们都是共产党员,死也不能泄漏党的秘密。” 万云的决心也得到了刘飞和顾长青的齐声应和:“对。死也不泄漏党的秘密,不当叛徒,不当汉奸。”
鬼子恼羞成怒,当头的一声令下,三个鬼子手里的皮鞭子呼呼浪叫着朝三个人身上猛抡。
整整一宿,打得三个人晕过去了,就用凉水泼醒,接着还打;又打晕了,接着还用凉水泼醒。开始是三个鬼子打,后来又换了三个鬼子,六个鬼子换着班儿打,累得六个鬼子劈头劈脑的汗,把衣裳脱得只剩下了裤衩,渴得摁住瓢里的凉水咕嗒咕嗒像牛一样一口气喝完,直打得三个人衣裳一丝一褛,打得身上没有了一块好肉儿,血流到地上,染出了一片一片的红土。就这样,不管鬼子问什么,也不管鬼子问谁,他们三个人要么不张嘴,要么除了骂鬼子没有别的话。
讲到这里,父亲叹了口气,说“那时候,咱们的人如果没有这么点硬骨架,坚持不到后来。”说完沉默下来,仿佛在回想自己讲到哪儿了。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我是否去过宋营村。
“那是我包的村,经常去。”我说,“村子挨着河边,有两千多口人。”
“你有没有听村里人讲起一个叫李健的人?”
“李健,是抗时战争时期全县有名的大汉奸。”
“是。父亲显得异常兴奋。我见过他,也算是跟他交过手吧。
“1944年冬天,鬼子的情报出了问题,他带了鬼子来咱村里抓人,正遇上咱们一个团的部队在咱村休整。早晨,我在团部正和团长商量事,哨兵跑进来报告,说二百多鬼子汉奸从村东河里过来了,像是来咱村扫荡的,没有带重武器。团长是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个头不高,但是人精神,声嗓也亮,说老胡,你带着民兵配合我,咱们吃掉他个狗日的,怎么样。我说好。团长喊通讯员。通讯员跑进来,说到。团长说给我把各营、连、排长们叫来。通讯员一溜烟跑出去了,功夫儿不大,唿啦一下子就进来二十几号人。我去把咱村的民兵集合好后再回来,团长已经把任务安排好了。团长又冲门外喊了一声张虎牛,跑进来一个黑大个儿,连面胡子,和《三国》里的张飞长得差不多。团长说,带上你的机枪班,跟老胡咱们一块走。
“鬼子离村还有半里地的时候,咱们的部队早风一样压到了河两侧的山上,占据了有利地形。我跟着团长,前面一字排开五挺机关枪,那个威风呀。鬼子走出炮楼后也小心得不行,让汉奸在前面开道,二百来号人的队伍拉得很长。等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腰里挎着东洋刀的鬼子军官走近了,团长朝天开了一枪,说打,机关枪、步枪、手枪响成了一个声音,子弹和手榴弹像用簸箕扬一样把鬼子汉奸罩在山沟里,哗啦倒下了一大片。
“鬼子知道是遇上了咱们的大部队,没有敢硬拼,回头就跑。咱们的部队一直追出了四、五里地,因为前边的情况不是太熟悉就没有再追。后来听人们说那股鬼子是从城里来的,给那个鬼子军官当翻译的就是大汉奸李健。李健给鬼子办了不少事,杀了不少咱们的干部和那些人的家属,很受鬼子的器重,县大队一直想除掉他,可这小子一直在城里钻着,不好捉。后来县城解放了,这个李健落了个什么下场,我不太清楚。不过,肯定也不会有好下场。”
炮楼上的鬼子把三个人折腾了一宿,什么也没有问出来,把情况报告给城里的鬼子,大汉奸李健就领着一帮子人来到了疙瘩头炮楼上。
李健亲自审问万云他们,认出了顾长青,顾长青也认出了李健。原来,顾长青的娘是李健的亲姑,顾长青就是李健的表兄弟。虽说是亲戚,但自从李健当了汉奸,顾长青家就和李健家断了来往。李健叫顾长青表弟。顾长青说我是共产党员,不是汉奸的表弟。李健不但没有恼,还笑眯眯地看着顾长青,过了一会儿,一摆手,让手下的两个狗腿子把顾长青单独带到了另一间屋子里审问。
李健和顾长青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到了晚上,顾长青就腆着脸来说服万云和刘飞投降。万云和刘飞真是硬汉子,坚决不投降,没等顾长青说几句话,把他好一顿骂,骂他叛徒,骂他汉奸,骂他不得好死,骂他给中国人丢人,骂得顾长青脸脖子通红,后来再不敢来见俩人的面儿了。
顾长青劝降不成,鬼子并没有杀万云和刘飞,而是把他们关进了炮楼下面的一个地堡里,每隔几天就进行一次审讯。
鬼子在疙瘩头的炮楼是大炮楼,占了有二三亩地,四周围着铁丝网,东南西北四个角上各站着一个挎着三八大盖的鬼子兵,不停地来回走动,巡逻。炮楼顶上还有一个大探照灯,把炮楼周围一二里地照得跟白天一样亮。鬼子还抓壮丁,在炮楼下边挖了十数个地堡,抓了咱们的人就关在地堡里。
鬼子挖的地堡和如今老百姓们挖的白菜窖差不多,所用的材料也是从老百姓的房子上拆下的檩条和椽子。近两米深的坑儿,上面搭几根檩条,檩条上面再横着搭上椽子,椽子上密密地铺一层庄稼秸,最上面堆上厚厚的一层土。地堡的一端有一个出口,另有着通风的作用,几块拼成一块的木板,有三寸厚,上着锁。被关在地堡里的人,中等个儿站直了腰,向上伸直了手臂,刚能够得着顶儿。
万云和刘飞被关在地堡里,有一件事让他们着急,觉得不能这样等死——顾长青叛变,外面的人不知道,如果顾长青向鬼子汉奸告发与他有联系的党的干部,必然使越来越多的人受到鬼子的迫害,进而使附近几个村党的组织受到严重破坏。
“老刘。”万云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用手擦着嘴角的血,借着从地堡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看到刘飞也正试图爬起来,“咱们不能就这样白白地送死。咱们得想法逃出去。”
“想什么法儿?”刘飞终于坐起来了。
“我琢磨了。”万云仰头看着地堡的顶,“鬼子的地堡和咱们盖的房子差不多,挖一个窟窿并不难。”
 “咱们已经三天不吃鬼子的饭了,哪儿有劲挖呀。”刘飞说。
“所以,咱们得吃狗日的鬼子的饭,得吃饱。”万云说。
“我听你的指挥,老万。”
刘飞伸出手,和万云紧握在一起。
“组织上不知道咱们的情况,没有办法营救咱们,所以咱们得自己救自己,更重要的是顾长青当了汉奸,咱们得通知县武装部和县大队,好让与顾长青有过联系的同志能避一避。”
“不知道顾长青和咱们多少同志有过联系?”
“所以,咱们必须尽快逃出去。”
“老万,关键时刻还是你有办法。”
两双淌着鲜血的手再一次紧紧握在一起,一丝充满了希望和胜利的微笑挂在鲜血凝固了的嘴角。
当天晚上,一个白狗子又来送饭,万云告诉他说他们想见顾长青,有话说。白狗子走了功夫儿不大,顾长青来了,站在地堡口,说万科长、刘大队长,我对不住你们,你们想骂就骂我吧。
万云说,顾长青你下来吧,我和刘大队长站都站不住,还能怎么样你呀。
顾长青说,万科长,我是汉奸,是叛徒,没有脸面再和你们站在一起。
万云和刘飞没有坚持让顾长青下来,义正词严地告诫他如果他当了叛徒,出卖自己的同志和党的地下组织,迟早有一天要被同志抓住了审判,因为鬼子迟早是要被赶出中国的。
顾长青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小声说万科长,刘队长,我顾长青再不是人,再胆小怕死,也不敢昧了良心。小鬼子问我知道谁都是咱们,不,你们的人,我说了两个,可是那两个人都是明里为你们办事,内里却是替小鬼子办事的坏人。
刘飞说,顾长青,你就没有出卖一个我们的人。
顾长青发誓说,我要是出卖了一个你们的人,我就不是爹娘养的,是石头疙瘩里崩出来的。说罢,呜呜地哭。
万云说,顾长青,我们以前打过交道,对你这个人多少了解些,相信你不是没有良心的人的。我们有点事,对于你来说根本不算回事,想让你帮我们一下。
顾长青说万科长、刘大队长,你们说吧。
万云说,俺们离死也不远了,希望你能跟送饭的说说,每顿多送点,让俺们死也别落个饿死鬼。
顾长青拍着胸脯子说,万科长、刘大队长,这事包在我身,也算我对你们有所报答。
万云说,顾长青,将来我和刘大队长只要有一个人还活着,你做的事,我们肯定会向组织上一五一十地说明的。
刘飞问顾长青,哪天李健把他单独叫走都说了什么话。顾长青吞吞吐吐不愿意说。万云向顾长青解释,说如果他能说明他投降是有原因的,也会是将来组织上对他宽大处理的理由。顾长青犹豫着,才要说,过来了两鬼子,顾长青就跟了他们走了。
接下来,白狗子送饭不但加了量,每次还都送一瓶水。此外,不知道顾长青还和炮楼上的鬼子说了什么,一连几天也不见鬼子来提审他们了。万云和刘飞每顿饭都吃得饱饱的,加之也不再受鬼子刑具的折磨,身体也开始恢复,身上渐渐有了力气。两天后,他们故意打碎了一只碗,每到晚上,就手里拿着碗渣儿在地堡顶上挖。没有照明,他们只能凭感觉,用手摸索。
刘飞个子高,开始先由他挖,挖得地上堆起了一堆土,再由万云站在土堆上接着挖。为了不让白狗子们发现,他们前半宿挖,后半宿就把挖下来的土堆到地堡的角落里。三天后的一天夜里,他们把挖下来的土堆在地堡的角落后,坐下来休息,一边想着明天晚上,把那些土挖透了,踩着土,他们就可以乘鬼子不备逃出魔掌了。兴奋驱走了睡意和疲惫,他们小声地商量着从地堡里爬出去后,如何躲开鬼子炮楼上的探照灯和鬼子的巡逻,如何通过铁丝网,逃出鬼子的炮楼后,又应该向哪个方向走,到哪儿,找谁,以避开天亮后鬼子的追捕。
 突然,一大团土从头顶上掉下来,紧接着看到一束亮光划过天空,是鬼子的探照灯。万云和刘飞走过去,抬头一看,看到了天上的星星。原来,最上面的一层土没有了支撑,自己塌了下来。
天一明,鬼子们肯定会发现他们挖出来的一个窟窿。如果天明前他们还没有逃出去,他们就会永远没有逃出去的机会了。甚至不等到天大亮,只要天色稍亮些,他们爬出地堡,却不能躲开巡逻的鬼子的视线。
走。两个人下了决心。
他们后悔把挖下来的土都堆到了地堡的角落里,再堆回来已经没有时间了。万云个儿小,刘飞蹲下来,让他踩在肩上第一个爬了上去。万云爬下来,伸下来一只手臂想拉下面的刘飞上来,刘飞却把手背在身后,催万云赶紧走。万云不走,爬在那里,向刘飞伸着手臂,哀求两个人一块走,要不,就都留下来,死也死在一起。
“老万,你忘了你说的话吗:万一顾长青对我们说的不是实话呢,要尽快地让县里知道顾长青叛变的这一情况。”
舍不得丢下战友,又怕鬼子听见,两个五尺高的男人使劲儿捂着嘴泣哭。
 父亲突然沉默下来,一双浑浊的眼睛里,有花闪动。
“万云出来了吧?”我问道。
“就万云一个人出来了。”父亲擦了擦眼,“天还没有亮,我正在村东坡上给民兵开会,你娘慌里慌张地跑来叫我,说万云在家里等着我哩,浑身是血,问他怎么了,他只说你赶紧去把老胡叫来。那个时候,我去县里开会,万云只要见着我就说,老胡,咱俩住一个屋;万云来附近村里检查工作,只要当天走不了,就说我住老胡家里。俺俩自打第一回在县里开会认识就对眼儿。这回从鬼子的炮楼上逃出来,要过好几个村,都有咱们的人,他没找那里的干部,直接找到咱家来了。
 “万云在咱家的炕上躺着,一把抓住我的手,说老胡,快通知县里,让他们想法去疙瘩头村的炮楼救刘飞。说完,就看着我,想张嘴说话又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眼里的泪水沾着血嘀嗒嘀嗒地朝下掉。
 “我去找民兵,让他们赶紧去通知县里,又叫你娘去借点儿白面,给万云做顿面条吃。等我回来,我问万云出了什么事,怎么伤成了那样。万云拉着我的手,说老胡,别的事咱哥俩以后再说,你赶紧派人把我送到县上。
“我把咱家的门板扇拆下来当担架,和四个民兵送万云回了县武装部。临走的时候,万云拉着我的手,说老胡,过几天你来看看我,我要是还没有死,咱哥俩好好说说话。万云养好伤后,去牛头沟咱们的造枪厂当了厂长,专门派人给我送了一把驳壳枪,一回也没有用过的新枪,上面还抹着厚厚的一层黄油哩。
“在万云从鬼子的炮楼里跑出来的当天,刘飞被炮楼上的鬼子带到黑山上枪毙了,临死的时候,大喊了三声共产党万岁。时间不长,咱们的部队拿下了疙瘩头炮楼,打扫战场的时候,在死人堆里发现了顾长青,手里的盒子对着自个的脑袋,像是自杀的。”

               (通联:中共行唐县委组织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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